天底下,哪有做下属的驳斥主子的道理。不论容珩出于什么心思帮我,都不该当面否了他的决断。
前方容珩背着手,悠然自得地走,我低着头,亦步亦趋。
半晌他突然停下来,我一个不查撞上去。撞得鼻尖发痛。
容珩回身,邪邪一笑,「本王还以为,你不知道怕。」
我后退几步,摸了摸鼻子哂笑,「王爷,奴婢少说,也跟了您不少年……起初盼着您好,不敢让您趟这趟浑水,可人家刀悬在头上,私心其实想求王爷帮一帮……」
这话说得怪寒碜人,有点想当什么又立什么。
容珩绕着我走了两圈,抬手不轻不重地揪住我的腮,「婉儿,我看你是深山老树修得成了精,脸皮厚得可以。」
我低着头,讪笑。
「脸皮厚耐打,日后谁骂王爷,我在前头扛着。」
容珩嗤笑一声,「人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,可从没听说还有往自己脸上糊老树皮的。你这副泼皮无赖的模样,是打定主意坑本王了。罢了,主仆一场,帮你一回,日后好好给我办差事。」
我应着,「奴婢这就拦车。」
容珩背着手,侧身问道:「拦车作甚?」
我一愣,「不回府?」
容珩挑了一兜桃酥来丢给我,「今夜抱月斋新启一坛秋露白,咱们去尝尝鲜。」
我咋舌,容珩不怕死,我却怕啊。依我看,最好的办法,是将王府围城铁桶,人躲在里头。他倒好,去个名不见经传的酒巷子,门上了栓都抵不过两脚乱踹,还秋露白,今夜江家就叫我两眼翻白……
容珩看出我的担心,悠悠然然地踱步过来,低下身子凑到我脸侧,转面看我,「你想回府?」
我攥紧了桃酥。
他忽的起身,低声笑道,「个人有个人的命数,来来去自由。只是,婉儿以为,除了本王,凭谁的身手,能护得住你?」
容珩一向不显山不露水,但有一年,我与他落魄于山野,大雪封山,他出了山洞不久,提了几两肉回来。那滋味我没尝过,也端着不愿问他。
直到后来宫宴上,有人为讨我欢心,进献了几只熊掌,舌尖一品,两种味道便刹那重合,叫我心惊肉跳。
江家的暗卫不是吃素的,我赌,容珩绝不会以身犯险,我赌,他运筹帷幄,言出必行。
容珩摇着扇子走远,我咬了咬牙,跟上去。
抱月斋可真没叫我失望。
一扇薄窗,两板木门,三副桌椅,四盏幽灯。
门口扔着件歪歪斜斜的杌子,裹了浆。旁边抱月斋三个字宛若蛆虫,刻在门板上。
透过窗子,挽了发髻的妇人低头忙碌。
容珩悠哉悠哉,站在门口,「秋娘,今年的秋露白启了?」
秋娘一抬头,看见来人,面露喜色,「就晓得您今日来,一直等着呢。」
她瞧了瞧我,又笑道,「孟姑娘也来啦?」
又是故人……我含糊应着,不置可否。
容珩站在门口,回身不咸不淡地瞧我,「还愣着作甚,去后院把酒刨出来。」
我诧异地瞪大了眼,「我?」
秋娘笑着将锄头递过来,看我傻傻站着,歪头打趣,「孟姑娘今儿是怎么了?可是病了?」
容珩哼笑一声,「她?她前儿瞎吃东西,烧坏了脑子。」
我掂量着手里的锄头,死沉死沉的,按捺住砸过去的冲动。孟婉手上挂着薄薄的茧子,一看就是做惯了粗活,可我哪里做过……
皱了皱眉,忍住没把「你有病吧」说出口。
容珩道:「不愿意刨酒,就去后院给自己刨个坟出来。」
我:「……」
我拖着锄头,铁头划过凹凸不平的石砖,镗啷作响,过门槛时,不情不愿地一拽,拽得门飘摇欲倾。
身后秋娘捂着嘴同容珩说笑,「……许久未见,孟姑娘脾气比往日大了一些。」
说是后院,其实就是在后巷子里拿枯树枝草草圈了片地,一棵老桑树歪歪扭扭立着,树下堆了一地酒坛子。
我一锄头下去,在结结实实的地上敲了个印出来,土纹丝不动。
我缩了缩脖子,周围空荡荡的毫无屏障,实在没有安全感,若是这会被自家的隐卫盯上,跑都来不及。若是挑明了身份……
隐卫不信,容珩起疑,两边都不待见我,死路一条。
我叹了口气,在黑夜中吐出森森薄雾来,像我的未来,迷茫不清。
「一会儿看不着就偷奸耍滑,本王若指望你,猴年马月喝上秋露白。」容珩不知何时已从屋里踱步而出,斜倚篱笆,勾唇浅笑。
分明是幽暗不可见的巷子,他身后的灯火却给他镀了层光晕,如幽风过山岚,清俊和气。他似乎永远是一副平淡祥和的模样,像团棉花,除了昨日,我出殡时,他眉眼间多了一份燥郁。
心口一跳,我拄着锄头,也对他笑,「王爷您见过傻子干活么?」我佯装挥锄,又在地上铲了两下,「您瞧,挖不动。」
「德行。」容珩笑骂一声,将黑边折骨扇挂在树枝上,走过来,接过锄头,高高举起,亲自挥下去。
一锄,入泥三分;两锄,深不见底;三锄过后,听见了铁瓷相撞的脆响。
「挖土总不需本王教你吧?」
我认命地蹲下去,扒开杂土,捧出一个不起眼的小黑坛子来。
也就脸一般大,封口用红线捆着,我刚要起身,容珩的手便携了大力按住我的头向下压去。
与此同时,头顶一凉,刀风擦着头皮飞过,当!砍在老桑树上。桑树嘎吱响了几声,朝着巷子倒下去。
我抱着坛子呆若木鸡,虽然死过一次,再来一回仍心有余悸。
「别愣着,往屋里跑。」容珩收了漫不经心的模样,声音森寒,不带温度。
我听他的话,几息之间,跨进后门去。
后院听那声响,容珩已经跟他们打起来。
我抽空回身看了一眼,刀光剑影里,容珩飞花穿叶,步履平稳,饶是被刀刀逼近死穴,他犹自从容,进退有度,一柄折骨扇,别退了数刀,被他使出了剑的威力。
再回头,屋里烛火摇曳,杌子被踢翻在地,秋娘不见踪影。我凝眉,暗道不好,抬步后撤,不料一柄长剑从脖子后伸过来,搭在我的肩头。
一股冷意如附骨之疽,蜿蜒进四肢百骸。
屋子里灯盏噼啪一声,灭了。
「孟姑娘,公子有令,今夜让你提头来见。」
那刻板又不带温度的声音,便是黑夜里,也听出来,是宗临。
江家隐卫之首,我哥贴身随侍。
我的阿临哥哥。
眼睛一酸,心神激荡,喜悦盖过了恐惧,希望在心中升腾。后院刀剑未停,容珩还不知道,只要我开口……
只要往前走一步……
我张开嘴,嘴唇发颤,「阿——」
「呜呜……」秋娘哀戚之音从黑暗里响起。
如一记闷棍,敲得我心一沉,声音卡在喉咙里,血冷下来。
我从未如此刻般觉得窒息,被人攥着喉咙,眼睁睁看着生的希望从指尖滑走。
我要做一个选择,要么,挑明身份,杀了秋娘;要么,继续做孟婉,要杀要剐,全看宗临。
我想起容谚的母妃逼我去死的那晚,我在宫墙下枯坐一夜,天明,提刀进了殿,一刀捅死了那个女人,从此寝食难安,昼夜难眠,这一次,我又该如何……
我不是善人。
扪心自问,这辈子做过不少亏心事,杀母骗子,欺上瞒下,可有一条,弱小者不杀,无辜者不杀。容谚年幼,我没有动手;当年容珩被牵累进谋逆案里,他无辜,我亦没有动手。
今夜秋娘无辜,不该因我而死。
我闭上了眼,声音是深深的无力,「要杀要剐,烦请提到江公子面前,我亲自说清楚。」
我抬手,抓起了自己的头发,「不是说提头来见么,提着了,走吧。」
身后是一阵罕见的沉默。
脖子上的刀刃松了松。
我转过身,借着月光,看见了宗临的胡子青茬,他憔悴了。江家的人过得都不好。
我问,「不走?」
「走哪去?」后院门口,有一道人影懒洋洋站在那儿,「宗大人,一声不吭就绑了我的人,不该给本王个交代?」
宗临收了剑,淡淡看我一眼,转过身去,「害了小姐的人,都该死。」
容珩冷笑一声,一脚踹断了歪了一半的木门,「正主寻不着,净挑一些臭鱼烂虾下手,你肯送下去,就没问问江长娆愿不愿意收?」
宗临没说话。
容珩走进来,我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,他伤着了。
「本王要是你,就抹了脖子下去陪她,杀一些无用之人给她添堵,就是你们江家的能耐?」
够了,容珩没有立场,他没资格说。
我扑进容珩怀里,惊叫,「王爷,您伤着哪了?」
容珩被我一打岔,终是闭了嘴不再说什么。
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,仅仅是一瞬间的选择,我往后的路有多难走。
我心中烦闷,扭头冷声道:「今日之事,还望江公子给我个说法。夜深露重,大人请回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