唢呐吹得震天响,悲切哀痛,纸钱被一束束抛向高空,伴着秋风,竟升起几分悲凉。我前夜自戕而死,下手的时候生怕不够利落受二遍罪,便将短刀抵了门墙冲进脖子里,流了好多血,不知道父亲和哥哥替我殓尸时,可还受得住。
举目四望,为首抱着牌位,一身麻衣,冷着脸走在前头的,不是我大哥江鹤又是谁?
我打马上前,张了张嘴,半晌,只憋出个,「江公子,节哀。」
江鹤淡淡扫我一眼,带着杀意,吐出一个字,「滚。」
旁边的素色马车里,传来一声声沉重的咳嗽,我扭头,父亲坐在里头,帘子敞着,初秋的凉风吹起他一撮雪白的山羊胡,冻得嘴唇发紫。
他容色缟素,双目腥红,一副强打精神的模样,似乎自我死后,就没睡过安稳觉。母亲呢……她没跟来,大概忽闻噩耗,在家里一病不起了。
我眼角酸涩,想劝他放下帘子。
他望过来,与我对上眼,满目森凉,「怎么?容珩还想让你来瞧老夫的笑话!你告诉他,有我在一日,他就别肖想那个位子!六皇子即便不是长娆亲生的,老夫也得替她在九泉下争口气!呸,狗屁东西!别在这碍眼!」
我爹护短,往日里笑眯眯地小娆小娆唤个不停,这还是头一次,我被他指着鼻子骂。
我鼻头一酸,扑哧笑出来。
江鹤锵一声脆响,拔出剑来指着我,「你还敢笑?」
我这才意识到,此情此景,人家女儿躺在棺材里,你风尘仆仆而来,拦在亲眷面前,笑出声来,何等狂妄!何等失礼!
我轻咳一声,面无表情道:「江大人中气十足,小人便放心了。」
这话用孟婉的嘴说出来,怎么听怎么讽刺,我爹一口气没上来,朝着我扔过来一个茶壶,「我去你奶奶的!」
多说多错,我打马往回走。
其实我并非不愿与他们相认,苦主尸骨未寒,凶手站在坟头痴人说梦,不是江家人脑子坏了,就是我脑子坏了。
临走时,厚重的棺椁与我擦肩而过。上好金丝楠木,风光尊贵。看完心里压了块石头,挑去眼角一抹微微凉意,不知不觉,就走到城门口。
秋风吹来,我眨眨眼,容珩身长玉立,站在城外。
远处青山碧水,高风山岚,比不过他一席素衣来得清贵高雅。乌发浅披,眸光黯淡,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燥郁。
我以为他在等我,可骑着马这样大的动静,都没将他惊回神。我下马,陪他站在那儿,直到送葬的队伍渐渐走远,露水落了一头,发丝打了缕。
我在想,我是送我自己,他又在干什么?
容珩突然转身看向我,面无表情道:「看清楚了?」
我一愣,「没……」
好好的送葬,那棺椁又不是透明的,怎么瞧?
我说,「不过奴婢看江大人和江公子的神情,应该是彻底凉了。」
容珩笑道,「婉儿,若照你之前的性子,必得掀了江长娆的棺材板,瞧个明白。」
孟婉恨我,我知道,为何恨我,我却不知。
我到底不是真正的孟婉,我不在意刨自己的尸骨,父亲和哥哥却受不得侮辱和打击。
「多事之秋,奴婢忍得住。」我低眉顺眼道,又怕他疑心,添一句道,「您若实在想刨,趁着夜黑风高,奴婢再去一趟?」
自己刨自己,撑死还能凭空变个厉鬼找自己寻仇?
容珩用手里的黑边折骨扇敲了敲我的头,「得了,本王知你同那江长娆不对付,可万事不好做得太绝。你懂得为本王着想,我甚是欣慰,今儿便赏你陪本王吃酒去。」
合着现在装起圣人来了,赐我白绫和青刀的时候,怎么不想着做人留一线呢?
我只当他单纯想吃酒,回过神来,他带着我站在聚芳楼前。所谓聚芳楼,因汇聚八方美女得名。孟婉由暗转明前,是聚芳楼的头牌。
容珩一只脚踏进门里,摇着扇子见我还停在门口,笑道,「婉儿,愣着做什么,莫不是近乡情怯?」
我敛下心绪,跟着迈进门去。
老鸨迎上来,眼风在我身上一转,浅浅笑开,「真是稀客,往日,您都不带孟姑娘来的。」
事出反常,我登时立在门槛那儿犹疑不定,想找个借口先行回府。他个糟心烂肠,绝不是一时兴起才带我过来。
容珩勾唇,目光沉沉看过来,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,「婉儿,本王今儿不想被人扫了兴致。」
他看出了我的退意,劝我识趣。
如今我的处境极为尴尬,昨夜费了一番力气才打消他的疑虑,今晨又因为一筐破炭让他再度生疑,随后,就因为我不肯掀自己棺材板,把我带来花楼。
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。
心里将容珩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。
容珩让老鸨去准备雅间了,付了银两,回头笑我,「如今你是客,怕什么。」
我低头道,「婉儿出身低贱,不敢以客人自居。」
容珩拉我过去,骨节分明的手抚上我后颈凸起的骨节,亲昵地摁着,「婉儿,本王有没有说过,除了床上,其他时候都不准低下头去。你这骨节,美则美矣,但,太过卑微。」
我抬起头来,昂首直视他,想起容珩最难的时候,见着我,脊梁也是直的。那时我还说过,「容珩,旁人也许服你忍辱负重,服你卧薪尝胆,本宫却不,我欣赏你一身挺拔的脊梁,若有一日能伏在本宫裙下,也是美事一桩。」
容珩当日只笑着说,「娘娘尽管试试。」
那都是年少轻狂才说出的孟浪话,脖子后是容珩温凉的指腹,又被他懒洋洋盯着,记忆涌现,一把火烧上了脸。
容珩低头,俊颜如玉,靠得我极近,大庭广众俯身在我耳边呵气,「不过摸你一下,脸红什么?」
老鸨捂着嘴,从旁插话,「王爷,雅间备好了,孟姑娘不同往昔,您总得怜香惜玉,替孟姑娘着想。」
容珩应了一声,敲敲折扇,笑道,「是本王心急了。」
说完,揽着我上了二楼。
容珩个子高挑,我身为江长娆时,到他下颌。孟婉与我一般高,他随手一招,我便靠在他颈怀里,发顶摩挲着他的下颌。
容珩将我拉进雅间里,撩袍坐在榻上,一旁的水袖香从烟炉空隙里弥散而出,旁边摆了一张琴。
他往后一仰,「本王好久没听你弹琴了,婉儿,弹来听听。」
我头皮发麻。
听闻孟婉在柳州时,便以弹琴闻名,后来到了京城,更是一曲难求。
我那时候忙着辅佐小皇帝上位,哪有空管城里哪家花楼又多了个模样俊的,亦或是弹琴好的,我通琴曲,却不熟习。
心念一转,我委身侧坐在容珩身边,「王爷,您方才说婉儿是客,这样的活,婉儿可不干。」
容珩刷地打开折扇,抬起我的下巴,笑道,「在外头,你是客,是贵人,可别忘了,你的身份,是我这个主子给的,婉儿,你当真是被一滴香毒害了脑子不成?这种蠢话也说得出来。」
我一哽,撒娇这玩意,真是屁用不顶。
我替容珩捶腿,哼唧道,「奴婢不想弹……」
容珩笑看我一眼,也不恼,「主子不过是个身份,换个人也是一样,本王瞧着底下那个唱曲儿的就很不错。」
我忙道,「府里多个人作伴也是好的,王爷喜欢听曲儿,奴婢多招几个姐妹进来?」
容珩好笑地瞧我,「多几个人?」他摇头,「你个不听话的小东西,自是哪来的回哪去,本王纳几个,是唱曲还是弹琴,都与你没关系了。」
若我此时还是江长娆,必然已经搬起琴,劈头盖脸朝他砸过去。而孟婉,就只能委屈巴巴地,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琴前,绞尽脑汁想着弹什么最简单,最让人瞧不出破绽。
「弹一首『良宵引』吧。」容珩斜倚画屏,抛给我还算简单的曲子。
幸好学琴之人,皆会一首「良宵引」,我稳下心神,抬指拨音,初始有些生涩,正要渐入佳境时,一柄折骨扇轻轻压在琴弦上,「婉儿,此音不准,没听出来么?」
他见我不说话,叹了口气,从背后揽过来,修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之上,轻轻拨弄,用另一只手拧住琴轸,微调过后,七弦嗡动,琴音悦耳。
我竟不知,容珩也弹得一手好琴。
「试试。」
容珩将琴交还了我,再起调,便流畅得多。容珩合着拍,轻轻敲打桌面,是我太过紧张,一个不查。
铮!
两弦应声而断,狠狠弹在我手上,抽出两道细细的血痕。
屋里一阵压抑难捱的沉默,容珩闭着眼,慢悠悠道,「婉儿,你以前,从不奏残曲。」
我抹去手背的血珠,疼痛越发真实。
我说,「王爷,奴婢喝了一滴香……」
「哼……」容珩淡笑一声,「婉儿,别又拿你那套脑子坏了的说辞诓我。你成了傻子,也没见你吃饭往鼻子里塞。弹琴于你,家常便饭。」
我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狡辩,容珩继续道,「懒了就懒了,有什么不敢承认的。你是本王一点点教出来的,如今指法生了,再教便是。」
我心底一哂,没想到孟婉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。
他问我,「抽疼了没?」
我拿帕子摁住伤口,摇头。
容珩叹了口气,头疼道,「普天之下,能被琴弦抽得皮开肉绽的,除了你,也就是江长娆那蠢货了。本王是造了什么孽,一下认识你们俩。」
我堪堪咧出一个笑来,别人骂你,还不能骂回去,普天之下,也没有比这更憋屈的事儿了。
此时,屋里的衣柜被叩响三声。
容珩习以为常道,「进来。」
我循声望去,衣柜打开,一黑衣女子从里头迈出来。
衣柜里,分明是个暗道。
「属下见过王爷,孟总领。」
我抬首望天,欲哭无泪,这又给我安了个什么奇奇怪怪的身份。
容珩拉我一把,摁着我坐在他旁边,「说吧。」
那女子先是犹豫一番,凝重道:「今日孟总领去郊外砸场子,给江老爷子气病了,江公子一怒之下,定了今夜亥正,取孟总领性命……」
容珩一听,捂着嘴低声笑起来,「婉儿,难不成,你真把江长娆的棺材板儿掀了?」
我:「……」
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,自家人打自家人……
我原先并不在意她的身份,如今提及江家,才多看两眼,这一看便愣住了,此人正是数月前,托母亲身边刘嬷嬷的关系进府的远房表亲,似乎叫……玫儿。
真是好得很!容珩的手,竟已插到江家里头去!
容珩察觉到我淡淡的不悦,挑挑眉,「不若本王先行动手,灭了江家?」
我僵硬地转头看着容珩,忍着揍他的冲动,「王爷,大局未定,贸然动了江家会遭人话柄,不妥。」
此话一出,就连玫儿也诧异地抬眼扫视我。
容珩凑过来在我颈间嗅了嗅,「婉儿,你上哪沾了一身圣人酸臭,开始替仇人说话了?」接着哼笑一声,刷地打开折扇缓缓摇着,「小没良心的,你今夜是死是活,可跟本王没关系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