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返回江陵的半路上,我遇到了阿序,他一向心细,找到了被祁军围堵在山沟中的辎重队,我将从宁王手里抢来的官粮,也一道丢给他。带人一路快马加鞭往江陵赶,还好赶上了。」
安昭轻描淡写地揭过一路的艰辛,只字不提死里逃生的不易。
「阿兄为何冒险去禹州?」
想到禹州太守卫峥与安家的恩怨,又见方才卫峥的态度,安宁对安昭的决定有些不解。
当时伤亡最小的选择,应该是直接掉头返回江陵。
可安昭却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,横度沂水,前往禹州。
我却心下了然,解释道:
「江陵附近城池大多应该已经向裴无瀚投诚,他能在晋城设伏,足以证明此事。返回江陵虽然可以自保,但再想出去就难了。」
安昭目光中浮现赞赏,温和地看着我,接过话来:
「阿雪说得没错,我出城本就是为了求援,自然不能往回撤。
「至于冒险赶往禹州,那是因为我相信,卫老爹的儿子,绝不会向裴无瀚投降。」
入夜后,将一切安置妥帖,我与安昭一起来到城楼上。
城墙下的死尸,已经被人清理焚毁,墙头上还弥漫着昨夜的血腥气。
夜空中没有月亮,只有少许几颗星星。
「阿雪,你白日说,我是你的夫君,这是真的……」
白日还神勇杀敌,沉稳指挥一切的安昭,此刻语气忐忑,带着迟疑,身体不自觉紧绷。
我侧首弯起眼角,狡黠看他。
「你说呢?」
安昭眼神热烈,似有些不敢置信。
片刻后,紧绷的下颌松懈下来,突然向我伸手,我吓得惊呼一声。
安昭将我举起,放在墙头上坐下,仰首看我,眼底如璀璨星河,亮得我心头发烫。
「那日我一时冲动,提出成亲之事。可话一说出口,我就开始后悔了,我既希望你答应我,又希望你不要答应。
「行伍之人,脑袋系于刀尖之上,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战死沙场。如果我孑然一身便罢了,可若有你,我怎么舍得独留你一个人在世间孤苦无依。」
我捧住他的头,靠近他的脸,看着近在咫尺的安昭,袒露心声:
「所以,你一定要活着,好好活着。」
不论前世还是今世,我都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。
时胤不爱我,那我爱他就够了。
万民要我死,那我死便罢了。
凡事不可勉强,勉强得来的,终归留不住。
唯独此时,我心底头一次强烈升起想要强留住眼前人的念头。
我心中默念,你一定要好好活着,与我一起活着。
许是我的眼神太过炙热,安昭看着我的眼神都快化出水来,他忽然凑上前,轻吻我额角。
「阿雪,我知你胸怀山川河流,不愿在战场上蹉跎余生。此次你肯替我镇守江陵城,我很高兴,也替江陵百姓感激于你。
「可与此同时,我也不愿意你为了我改变自己的志向所在。你再等等我,待天下平定,你想去哪里都可以。
「届时我只有一个请求,无论你去往何处,可否带上我一起?」
我不是一个爱哭的人,却总是在安昭面前落泪。
此刻眼中蓄泪,沿着脸庞滴落,他立刻慌了神,粗粝的指腹轻轻擦拭我的泪水。
安昭的话,总能戳中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。
我从未与人谈论这些,他却能看透我所有的掩饰,知道我心中所想。
山河还未统一,打仗必不可免。
我原本已经说服自己,既然选择和他在一起,便要陪他在战场上,去生,去死。
他却与我说,不愿我为他改变心中所向。
这样的爱意,我怎能不动容。
「阿昭,答应我,无论何时,都不要丢下我。」
「好。」
江陵城守住了,安昭也安然无恙,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。
就当我以为终于挣脱命运摆布的时候,西北平城却出事了。
关外异族突然聚集在一起,大举进攻平城。
安昭和木樨带出三成北玄军,剩下七成北玄军也足以抵抗外军。
可要命的是,军师檀郎叛变了。
平城众将率北玄军抵住异族大军的攻击,将蛮子赶出关外后,遭到了檀郎的暗算。
此事来得蹊跷,我如何都想不通,这位与阿娘师出同门的师叔,怎么会叛变。
上一世根本没这回事,安将军中毒箭后,檀郎立即替安将军吸出毒血,减缓了安将军的毒发。
可即便如此,最终还是因中毒太深回天乏术,两人一齐毒发身亡。
这样一个为了安将军不顾性命的人,你说他会背叛安将军,叫我如何相信。
可事实就是如此,趁平城众将杀退异族大军后,聚集商讨后续事宜时,檀郎下了药,将所有将领药倒,软禁了起来。
这些沙场征伐多年,身经百战的将领们,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,什么危险境地没遇到过,可唯独没有提防过身后的兄弟。
平城的城防,被阿娘加固得像铁桶,此刻却像围城一般,将城中与外界断开联系。
此前宁王临阵退兵,导致裴无瀚攻打江陵未果,两人之间似乎起了龋龉。
宁王这边迟迟没有动静,而裴无瀚则心有不甘,时不时就出兵骚扰江陵一番,动不动就在城门外叫阵。
此时,江陵也离不得人。
眼见安昭为难,我提出建议,让他带着木樨赶回平城,而我和南槐序留下来镇守江陵。
安昭将我拉到人后,双手握住我的胳膊,俯下身子与我平视。
「阿雪,我答应过你,不会丢下你,我不能将你一个人放在这里。」
我抱住他的胳膊,轻轻摇晃。
「我不是一个人啊,不是还有南将军嘛,他心细如发,是守城的好手。
「只是他一个人,终归顾不过来这么大座城池,我与他一起,定能保江陵无虞。」
「我知道你的本事,可我还是忍不住担心……」
我伸手捂住他的嘴,不让他继续说下去,不然我怕自己会忍不住跟他走。
「阿昭,乱世中的女子,少有与我和阿宁一般幸运。生于鼎盛之家,自小在万千宠爱中长大。
我少时出门胡闹,曾途经一处穷苦村庄,村中女眷极少。
「细问之下才知道,她们中有的流离失所被贼人掳走,有的被丈夫当成货品一般贩卖,有的更是未曾睁开眼便被活活摔死。
「如此悲惨的人生,只因为她们是女子,生来便矮人一头,她们无足轻重,她们没有选择。
在战乱和贫苦面前,她们甚至连生路都被阻断。
「但她们仍旧拼了命地寻找活下去的希望,那样蓬勃的生命力是我此生罕见。
「说来惭愧,我救不了天下所有女子于水火。
「但今日我站在此处,与将士们一起守城杀敌,便等同于为世间女子挣脱世俗,踏出一条路来。」
安昭静静地听我说完,握住我双臂的手不自觉收紧。
半响突然松开一只手,抚摸我右颊,被箭簇擦过的伤口,由于及时医治,现下已经结痂。
姨母说照料得好,以后应当不会留疤,安昭将此话记在心上,每日都亲自帮我上药。
他看着我眼神,闪过心疼和了然,似有千言万语与我说,却不知从何开口。
「所以我不惧,也不怕,安将军和阿娘身处险境,等着你前去搭救。
「我不愿做你的累赘,我要做与你并肩之人,你且放心去,我定能守住江陵。」
安昭将我拥入怀中,俯首我耳边呢喃:
「阿雪,你从来都不是温巢中需要别人保护的雏鸟,你生来是鹰,盘旋天际的苍鹰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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