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走出祁军大帐时,裴无瀚的侍卫端着酒壶站在一旁,不知该不该继续给他斟酒。
裴无瀚潇洒起身,走入兵营中,看向追随自己多年的将士们,此刻气势低迷,伤亡弥漫整个军营。
可即便如此,裴无瀚站在高台之时,底下将士们的眼中依然冒出狂热的敬仰,高呼声震耳欲聋。
当时我心里想,有些人生来便是要被万人敬仰的。
裴无瀚挥手将高呼声压下,冲着底下的将士们说道:
「如今大势已去,败局已定。但本王绝不愿苟且偷生,决意在此决一死战,将士们若有想离去的,便尽快离去,不用陪本王丧命于此。」
呜呼声起,有些将士已经泣不成声,众将士跟随他多年,不愿离去。
东祁老臣劝他暂且退回封地,休养生息,以图他日再战。
可裴无瀚心意已决,不肯听劝,朝着底下将士铿锵有力,一字一句说道:
「时不待我,今日固死,也当与诸君快战!」
将士们瞬间斗志激昂,皆愿与他同生共死。
鹿韭一战,双方皆尽全力,裴无瀚更是垂死挣扎,死战到底。
我方的兵马损伤也极大,可我铁了心,用上了车轮战,不顾伤亡,猛攻不止。
要以当初裴无瀚困死安昭的方式,同样让裴无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,力竭而亡。
事后,时胤问我:「你不是赞成劝降裴无瀚的吗?」
我想了想说:「我劝了,他不听。」
时胤蹙眉,我脸上前一秒还挂着笑意,后一秒已面无表情,一字一顿吐出几个字:
「裴无瀚,他必须得死!」
我全力以赴,才是对裴无瀚最大的尊重。
鹿韭城中,裴无瀚已经杀红了眼,几近精疲力尽,却越杀越勇,直至癫狂。
东祁老臣趁他力竭,派人架起他打算突围。
而我早已布好杀招,他们仅仅只逃到鹿韭辖下小城桐城,便被急速追赶而来的北玄军歼灭。
裴无瀚卒,东祁灭。
鹿韭城以酿酒出名,各种美酒层出不穷,而其中最好的酒,名为朝生,是浮游的意思,朝生暮死是为浮游。
人们喜欢喝朝生,是因为它不像其他的酒软绵绵的,它足够烈,众人想要用它醉生梦死,忘却前尘。
可再烈的酒,也总会醒来,朝生暮死过后的第二天,仍旧要面对昨日的一切,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。
曾经裴无瀚酒后随口念叨:
「金戈铁马烈酒,气吞山河王侯。」
时胤觉得后半句不对,应当是:「金戈铁马烈酒,成王败寇浮游。」
我不禁笑了,好一个浮游。
……
今世同样下着雪,我站在江陵城墙上,看向城下昔日故人,心中感慨万千。
「裴无瀚,我们打个赌。」
裴无瀚仰首,眉眼干脆利落,上位者的气势呼之欲出,他嘴角一勾,语气玩味,态度令人琢磨不透。
「赌什么?」
我望向西北,平城所在方向,心中隐隐错错,晦暗不明,说出的话却简单明了:
「赌你此战必输。」
安昭离开江陵之时,不顾我和南槐序劝阻,将麾下北玄军尽数留下,熟料如今竟成了江陵最后的保障。
裴无瀚为了掩人耳目,所带兵马人数虽不多,但也是我军数倍之众。
两军对阵,这一仗打得一触即发,九死一生。
眼看祁军步步逼近,裴无瀚一马当先,厮杀到眼前,南槐序满身是血,将我护在身后,满目悲怆。
「方姑娘,你带着明月山庄的人走吧,今日这城恐怕是守不住了,你们没必要和我们一起葬身于此。
「这些时日你做得很好,已然尽力了,是江陵城命该如此,注定要亡在此时,此事与你无关。」
「那你呢?」
战至此时,我军颓势尽显,南槐序几近力竭,双眸却依旧闪着光。
破城在即,他一直紧绷的面庞反而放松了下来,侧首朝我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,嘴角浮现两个梨涡。
「我是军师从战场上捡来的孤儿,我的命本来就是捡来的,我没有家人,也不知道家乡在哪里,没有什么魂归故里的执念,所以也无所谓死在哪里。
「就当我生于战场,归于战场,也算是有始有终。」
他在与我做最后的告别,他没有家人,怀中也无遗书留给旁人。
在生死一刻,南槐序只是平静地与身边的人告别,他无所谓这个人到底是谁,不是我也可以是别人。
就像他来时静悄悄的一个人,走时也静悄悄的一个人,洒脱肆意,了无痕迹。
以至于我想不起来上一世的南槐序是什么时候死的,在哪里死的,怎么死的。
从前我与他打交道甚少,不知道便罢了,如今相处多日,算得上是患难与共,又怎么会丢下他和城中百姓,自己离去。
更何况我答应过安昭,就定然不会允许自己拖他后腿,做那贪生怕死之徒。
我矮身躲在城墙下,冲着提剑砍断箭矢的南槐序仰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。
「南将军,说这等丧气话,未免为时尚早。」
城外整齐划一的马蹄声,踏起漫天沙尘,喧嚣声由远及近,大夏军旗高高竖立,向江陵城杀了过来。
南槐序满脸错愕,惊疑地看向我,我歪了歪头,笑靥如花。
「你瞧,我们的救兵来了。」
在我们猜出裴无瀚此番目的是在禹州后,我便召江陵所在信奴向四方兵马驻扎地求救。
天知一事知之者甚少,所以我也未曾告知南槐序求援之事。
裴无瀚这人,一向在战场上顺风顺水,如今在一个地方跌倒数次,定然是要在这个地方爬起来,一雪前耻。
所以极有可能会兵行险招,在大军去往禹州的同时,带兵偷袭江陵。
若我算错了,信奴脚程快,横竖也只是多跑两趟路,无伤大雅。
可我若算对了,那裴无瀚此次攻城,必然无功而返。
如我所料,裴无憾输了,他照旧没能拿下江陵。
裴无瀚吃了败仗也不恼,退走时回首望我,笑得坦荡,话也说得意味深长:
「方绮雪,我们来日方长。」
我默然不语,拢紧大麾走下城墙。
我猜中了开头,却没猜中结局,此次带领救兵而来的人,竟然是时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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