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杏花哭着摇醒了我。
我强打起精神处理了后事,为范家齐擦净了身子,换上了新衣。
那双里面续了好多棉花的护膝他一直舍不得取下,磨损的面料和填塞的棉花我都补了好几次,眼下它在棺里静静陪着他,终于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。
我和小杏花扶着他的棺木走了七日,去了南城,他的故乡。
那是一个常年被飘动的雨雾笼罩着的小城,庙堂的恩怨厮杀,遥远的像一场不真切的梦。
范家齐给我们留的钱财有很多,我留着大半等着给小杏花做嫁妆。
剩下的我在城边买了间小院,将他葬在了院子旁后山的一片野杏林边。
我开了一间小小的糕点铺,其中枣泥糕和核桃酥做得最好,常常还没做好就有客人排着队等候。
有个青年来得最早,站在寒露冻手的清晨等了我半天,笑着说,“我家娘子害喜了,这两日什么都吃不下,就想吃你家的核桃酥。”
我笑着又送了他一盒。
他让我想起当年那个雨后的黄昏,也有一个俊秀的青年,在微醺的醉意里为自己嘴馋的娘子买了一份核桃酥。
我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胸口,那滋味,好甜啊。
小杏花一天天长大,样貌身材、厨艺女红样样都好,就是那手字,丑的像是蚯蚓在纸上爬。
我笑她写的难看,小杏花却说爹爹的字也没有多好看。
在这个小城住久了,新结识了不少人,也有好些男子去托了官媒来求亲。
媒人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,这个秀才如何谦谦有礼,那个商人如何富有和善。
我微笑着一一拒绝了。
“我先夫很小气的,如果我嫁人,他会不开心的。”
不知道过了多久,久到有一天我起床梳妆时,发现满头青丝多了一根刺眼的白发。
还没来得及伤感,就听见门口扑通一声,竟是倒了一个人。
城中最近来了不少逃荒的人,这个饿昏的十四五岁的少年面黄肌瘦,浑身破破烂烂,大抵也是其中的一个。
我和小杏花收留了他,可谁知道小杏花日后竟和这少年从最初的互相看不过眼,变成了最后的两情相悦。
一个非卿不娶,一个非卿不嫁。
他俩要结亲了。
我给小杏花做了大红的嫁衣,送她踏上了来接亲的软轿。
透过她娇羞的笑颜,我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。
当时的我怀着忐忑期盼的心情,心跟着轿子起起落落,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子的人,生活会是怎么样的一番景象。
现在想起来,一切都那么美好,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,我还是会坐进轿子里。
等着遇见那个掀起了我红盖头的少年。
一年后,小杏花生了一个男孩。
他的皮肤皱巴巴的,眉目之间还有淡黄的结痂,一打呵欠,整张小脸都憋得通红。
我笑了笑,笑中带泪,原来刚生下来的小孩这么丑又这么可爱啊。
小两口与我商量后,他们决定以后生下来的的孩子都姓范。
我走到埋葬着相公的杏林中,告诉了相公这个好消息。
他不用担心,我们始终记得他。
以后他也就有后了,哪怕我不在了,小杏花不在了,以后也有人记得他是先祖,清明、中元都会有人给他烧纸。
他永远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。
我靠在杏树轻轻地说着话,只是始终没有人温和地回答。
唯有被风吹动轻轻落下的杏花,温柔地坠在我的手上。
后来,小杏花又生下了好几个孩子,孩子们一个个渐渐长大,铺子的生意都交给了小夫妻打理,我有了更多的时间来陪他。
又过了几十年,我的精力越来越不济,记性也越来越不好。
本来想带给他我新做的杏花酿,打开盒子才发现自己竟放了一个空茶壶。
就连这条往常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底的小路,仿佛也变得格外漫长,还差点摔了一跤。
日头很大,阳光透过斑驳的枝桠照射在我眼上,我的眼角无比酸涩,不自觉地就沾染了泪意。
相公,我要来找你了。
我所走过的每一条路,都领着我回来找你。
识尽千千万万人,终不似、伊家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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