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7年里座机变成了手机,网络开始渐渐覆盖生活,老母亲死了,他什么也不会,也没有兄弟姐妹,只能独自面对这个陌生的社会,重新慢慢学。
好在原来的老战友,在洁城公司当个小领导,给他担保,让他以劳务派遣的方式,找到了现在的工作,开吸粪车,掏粪,一干就是两年多。
但是他现在很满意,很满意,很满意。他很幸福。他不知道幸福具体是什么意思,但是他每天都赶着去接邹莉莉,他就很快乐。
这种快乐比任何事物都有意义,它像武侠小说里的真气,像志异小说里的道行,像这本小说里所有让你感到舒适的部分,慢慢地滋养着他。
如果他和她是两只小鸟,蜷缩在一个小小的巢里,他们是多么希望这个巢稳固一点,再稳固一点。
老酉却再度出现了。
那一天,雪后的阳光特别刺眼,金福真从家里慢慢往店里走,还没走到店里,就看到老酉站在电杆那里,双手揣在袖子里。他穿得比往常更多了,一层叠着一层,一件套着一件。
老酉也看到她了,她现在,像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了,略显陈旧却干净的羽绒外套,清秀的面庞,干净的鞋子。她像是从来没有过前几年流浪的经历一样,体面地站在他面前。
某一个瞬间,看着改头换面迎面走来的金福真,老酉心里产生了一种嫉妒。凭什么?凭什么都是泥里长出来的垃圾,你却能靠一张偷来的身份证活得像个人样。
他看到她身后不远处拿着一个饭盒小跑着过来的男人,嘴角露出怪异的微笑,他高高地举起手来,对着她招手,大声喊:“喂,金福真!这边!”
她愣住了。
老酉看热闹似的,依旧靠在电杆上,看着金福真和跑到身边的男人都站在了原地。
“莉莉,他,他是在叫你吗?”唐爱军充满了困惑。
她慌极了,问,“你怎么来了?”
“你忘记拿饭了”
“好,我拿好了,你快去上班吧”
她尽量不去看老酉,又给唐爱军整理了一下围巾。
唐爱军疑惑地看看她,又看看老酉,满头问号地往回走。
看到他慢慢走远,她才着急地上前来,“你干什么!”带着一点质问,带着一点愤怒。
“哟,不好意思,我没看到你男人。”
“你想干什么?”带着一点狐疑,一点防备。
“你有钱吗?”
“要钱干什么?”
“有点事”
“什么事?”
“小春......”
“你在骗我对吗?小春什么事也没有,你就是想用小春要挟我对吗?”
“就算是吧。你有钱吗?”老酉表情没有一丝丝变化,那么坦然那么笃定。“要不我去和你男人借也行”。
金福真把身上都翻了个遍,翻出来96块6毛,连着硬币一起塞给了老酉。
“不够”
“什么?”
“我说,不够。要8千。”
“我哪儿来那么多钱?”
“你自己想办法”
“你......”
“要么我就去和你男人借。他在洁城公司,最少有4千块钱一个月吧?”
“你闭嘴!”
“你回去凑一凑,过两天我再来”,老酉稀松平常地扔下一句话,悠闲地过马路走了。
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,突然发疯一样地冲上去,拉住老酉的衣服,“小春呢?小春呢?”
老酉被她拉扯得差点跌倒,却仍是面不改色。
“我问你,小春呢?”
他干脆坐在地上,整理起衣服来了,“你先回去凑钱吧”。
“你把小春给我,我来照顾,我来养,我会凑钱给你,但你要把小春给我!”
“先凑钱再说吧”老酉站起来,又把手揣了起来,淡定地说。
“你......”金福真正欲骂他,只见一个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在老酉的脸上。
是唐爱军。
他还想继续,金福真拼命抱住他,“别管他,爱军,别管他了!”
老酉站起来,吐了一口血水,对她笑了一下,走了。
第十三章 邹莉莉
故事都是被人讲出来的,讲故事的人把它讲得怎么样,它就是怎么样。那如果换个讲故事的人呢?同样的一件事,还会是相同的样子吗?
这一天,唐爱军心里充满了疑惑,金福真,哦不,她现在叫邹莉莉。
邹莉莉的心里,此刻则充满了恐惧。
从她被叫做邹莉莉那一天开始,一种不安的感觉就长久地伴随着她,那种感觉像什么呢?像桌边的水杯,被猫拨弄得悬空了一半,然后猫走了。你在想千万不要倒下来,有时候又会想,干脆倒下来算了。
回家以后,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手拉手地去小区外面的老旧公园里散步,而是默契地坐在家里。
电视机叽里呱啦播放着电视购物的广告,两个人都心不在焉,谁也没有换台。
“现在就打进电话订购吧!叮铃铃铃~”
广告里的电话铃声把两人都吓得一激灵,唐爱军手一抖,把边柜上的水杯碰掉了,砸在瓷砖地面摔得粉碎。
她赶忙蹲下检查他的脚踝有没有被玻璃渣子伤到,看到没大碍,又去洗手间取毛巾擦水,再把玻璃渣子小心翼翼捡起来放在袋子里包好,单独放在门背后。
这是她的习惯,她会把可能伤到人的玻璃呀、锐器呀,单独包在一起,扔在显眼的位置。唐爱军问过她,为什么要这么做,她说:“会有人要来翻垃圾的,我怕把人家的手划伤了。”
此刻她依旧这么做,却多了几分心酸。
唐爱军默默看着她做完这一切,这是一个多么善良且温柔的女人,可是他总有一种感觉,从第一天开始就有这种感觉——只要他问了,一切都会破碎。所以他任由着自己,享受这种隐秘安静的甜蜜与幸福,阻止着自己,不要去问任何一件过去的事。
今天的情况,却是谁也不能再装傻了。
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,他眼睛盯着电视屏幕,手伸过来,握住她的手。
又是一阵暖意轻柔地包裹着冰凉的手指,她的眼泪突然就来了,她把头垂得低低的,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背上。
唐爱军慌了,他心中一阵刺痛,扔下遥控器转身紧紧抱住她。
“不哭,不哭,莉莉,咱们不哭。我不怕,真的,你和我说什么我都不怕。”
听了这句话,她哭得更厉害了,整个人都在抖动。
那个杯子终究还是掉了。
他把头抵在她的头顶上,不断地安抚她。
过了差不多一刻钟,她的情绪才终于平复下来,擦擦眼泪,从卧房里拿出身份证来,说,“我不是邹莉莉”,把身份证递给他。
他的手微微颤抖,拿着身份证端详着,确实,这两个人长得并不是很像,只有轮廓上有一点点大概的相似。
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,他还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。
对面的爱人眼里噙满泪水,让他心中一阵又一阵的疼痛。他实在是做不到厉声逼问她,把身份证还给她,说,“我不在乎你是谁,名字只是一个代号,你可以叫邹莉莉,我也可以叫邹莉莉。重要的事是,我们在一起的时候,你在乎我,我也在乎你,对tຊ吗?”
她没想到木讷的他会说出这样的一段话来,没有接过身份证,而是再度与他相拥。
这是他们表达情感最直接,最炙热的一次,她吻住了他的嘴唇,像掠夺,又像给予,她吻得那么认真,那么决绝,那么用力。他笃定地回应着,把她整个抱起来,走进了卧室......
在他怀里,她终于做好了准备,要把一切和盘托出。
“我真名叫金福真”,她闭上眼睛,深吸了一口气,“是江门市下属的,一个区里,一个叫响水村的地方出生的”。
他看得出她的紧张,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她突然有勇气了,竹筒倒豆子似的,把她的童年、青春、和程明的婚姻,2009年的平安夜,守三七地,老酉,小夏,小春,邹莉莉,甚至东子,都讲了一遍,一直讲到夜深人静,周遭只有偶尔几声车过路的声音。
唐爱军被惊呆了,他没有想到,自己心爱的人,竟然在前半生里经历过这么多曲折、匪夷所思和困顿,他更没有想到,她面临的问题,不是他们两个人就能彻底解决的。
他可以为她保守秘密,他心甘情愿,可是将来呢?就算只能活到75岁,也还有25年,他们还要在一起厮守最少25年,难道就要这样背负着秘密,沉重地活下去吗?
这不是她应得的,这不是她应该承受的人生。
“我去煮碗面”,他温柔地起身,给她掖好被子,进厨房忙活去了。
她躺在床上,心里从未有过的安宁。把这一切说出口,就像从腹中剜去一个毒瘤,是死是活,她都能接受,就算现在唐爱军要送她去坐牢,她也认了。
说起来可笑,当初是为了女儿,才决定逃亡,现在却连女儿在哪儿都不知道,还越逃越离谱,越逃罪孽越深,她早就累了,她的心已经承受不了这么多、这么重的秘密。听着唐爱军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,她起身去门背后捡出来一块玻璃碎片,坐在马桶上,平静地划开了手腕。
血刹那间喷涌而出,她哭了,唐爱军煮好了面在外面叫她,她不知道如何应答。
她多想,多想应答啊,多想像一个真正的妻子,去应答心爱的丈夫,可是她不能再应答了,她的人生早已经是一块烂泥,难道还要把他也拖进去溺死吗?她做不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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